常州阳湖大麻糕
作者:何人 时间:2012-2-21 20:36:10 来源:2008年第10期《民间故事》
城东门****路上的“阳湖大麻糕店”,其实是一个卖麻糕的摊点,单开间的门面四五米样子的进深,门外放着一只圆柱形的烧煤烘炉――麻糕桶,门里有一张不怎么大的长条案板桌子,整个平常得怎么也看不上眼,可这里卖出的“阳湖大麻糕”却是名震阳湖全城,叫响沪宁铁路沿线方圆数百里城乡,只要数说到阳湖名特产,没有不啧啧赞赏阳湖大麻糕的,都说左达雄“左麻糕”做的大麻糕绝妙好吃。这阳湖大麻糕的味道还真是没得说的,咬一口满嘴香喷喷,嚼一下就忽忽悠悠有一股奇异清新的淡香流溢出来,甜麻糕的甜味是那种心都滋润的甜,咸麻糕的咸味是那种肠回鲜美的咸。
六十多年前,还只有十来岁的左达雄承接祖上做麻糕的手艺,独自经营起一爿麻糕店。****后,政府组织几爿小有规模的麻糕油条豆腐汤店商合作合并成“阳湖麻糕店”,以左麻糕祖传的“脆酥香”麻糕为经营特色,几经调味,卖出了“阳湖大麻糕”的名气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“阳湖麻糕店”改制后,也火红了两年,又冷清了两年,开不下去了,只好息火收灶走人。左达雄那时还没到退休年龄,只好买断工龄回家,劳碌惯了,闲着无聊,就拆了自家住房的院墙,整了个角落,领了执照,螺丝壳里做道场,干起卖麻糕的老本行来。全当休闲着做,一做就是十来年,重振了“阳湖大麻糕”品牌的雄风,吸引了吃客的眼球,解了他们要吃土炉子里烘出来的麻糕的馋。
眼下已是七十多的左达雄,一儿一女成龙成凤都在国外有了出息,多少年前孩子就要老人随他们去享洋福,老人婉言“热土难离”谢绝了;儿女说那就不要再卖麻糕了,又不缺那几个钱,老人笑笑没置可否。左达雄也怪,你说他要赚钱吧,市面上麻糕都电子烘烤批量生产了,他偏还是传统的麻糕桶炉子手工贴到炉四壁烧煤烘,每天还只做210块,多一块也不做;你说他要把阳湖大麻糕品牌做得更有名气吧,但对这两年不知有多少带着巨额现金找上门来想购买他的绝技,想聘请他去高档酒店做麻糕指导顾问,甚至还有七拐八弯认亲要学艺的人,不管有着什么样的诱惑,也不管说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,他又是油盐不进,一律给人家打了回票。
每天早上九点左右,左达雄卖完了当天的210块大麻糕,就收拾家档息下了。这时,老赵头来了。老赵头是****路上和左达雄几十年的邻居,同龄人,好得“割头换颈根”,无话不说。两人坐到案板前,一边就着一杯好茶细嚼慢吞着大麻糕,一边就开始“新闻发布”,左一句右一句的说起种种奇闻趣事和柴米油盐醋的事儿来。告别时,老赵头总要来句“带个徒弟吧,什么时候你面团盆洗手不做麻糕了,这手艺不就失传了吗?”
可今天老赵头坐下后只是一味地喝茶吃麻糕,象是有心事。左达雄喝了一口茶,说:“啥事,别闷在心里伤了神,说出来舒畅一点。”老赵头叹了口气,说:“还不就是麻糕那点事,我还是那句话,这麻糕什么时候你要不做了,手艺怕就失传了。你又不肯带徒弟,就是****那年公私合营你当贴麻糕大师傅那会,带了徒弟也都留了一手,别说现在拒人千里之外了,你还真想把做麻糕的绝技带到‘高士桥’去?”“高士桥”是阳湖城火葬场的所在地。
“你倒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了。那个时代留一手怕的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,现在呢?怕是有人扛着‘阳湖大麻糕’的牌子,急功近利,败坏了名声。”左达雄“嘿嘿”一笑,说,“见着合适的,我会满满当当传个真宗。”
“那就好。实话实说吧,我那孙子绍绍商校毕业都三年了,还在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地跳,不成器。”老赵头说,“民以食为天,过日子总也少不了吃,在商校学的又是做点心,我想让绍绍来拜你为师,或许做出个名堂来。”
“那敢情好!”左达雄一点也没惊异,他拍了拍老赵头的肩膀,“绍绍,我是看着他长大的,从小脑子就好用,鼻头眼睛会说话。只是……跟我学做麻糕,他愿意吗?”
老赵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是绍绍提的,我都不好意思开口。人家求你,钱啊物啊什么的,咱工薪阶层那点家底,拿不出手。”
左达雄说得很干脆:“老赵头你啥时学会弯弯绕了?说那话,不是在打我嘴巴子吗?不过,我丑话要说在先头,试试看,能学,就留着;不可教,就滚蛋,不会给你留面子的。”
当天下午,老赵头就把孙子赵绍绍带到了左达雄家。绍绍亲亲热热喊了声“左爷爷”后,就把带来的一块红地毯铺在了左达雄面前,行起这个行业拜师的最高礼节――跪拜大礼,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徒弟赵绍绍拜见师傅。”左达雄好几年没见绍绍了,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,嘿!真是“从小一看到老一半”,他觉得赵绍绍浑身有着一般灵气,便说:“我也不管你是想创业还是想混口饭吃来学做麻糕的,既然你爷爷开了口,我就先留下你,学不学得会学不学得好,就看你的了。”
“唉,师傅。”赵绍绍应答着。
赵绍绍做徒弟,左达雄没让他干杂事,开头就让他一步不离跟着,看每个细节操作。只见左达雄把秤好的面粉倒到陶瓷和面盆里,加水后双手挥动着反复搅和数遍,又加进白糖搅拌,然后把搅和好的面团分出一半放到案板上,那是做甜麻糕的面团,留在和面盆里的面团又加进盐、葱搅拌,那是做咸麻糕的面团。和面结束,左达雄就切料,切好料,开始把面料按制成麻糕胚子时,甜的就直接成形并在面子上用刀切两长条,以示与咸麻糕有区别,咸的按制时还加进一小块油脂,然后在麻糕胚子面子上均衡地抹一道油水,再洒遍白芝麻。麻糕胚子形成,左达雄就把双手伸到清水里浸淋一下,左右开弓,把30块麻糕胚子贴到烘桶炉子四壁上。准15分钟,左达雄在炉膛中间加一层煤块,又把双手伸到清水里浸淋一下,又是左右开弓,开始从炉四壁一块一块取下麻糕。从和面结束切料开始到从炉四壁取下麻糕,这一过程也就30分钟,面子脆中间酥喷喷香的30块大麻糕就出炉了。从把麻糕胚子贴到烘烤桶炉子四壁后,左达雄又开始第二个30块的流程,始而反复,直到第七个流程结束。这一切,把站在一边的赵绍绍看得眼花缭乱,心跳不已,他完全被左达雄七个反复左右开弓的操作折服了,下定决心要学会这个手工烘麻糕的手艺。
开头的十天,赵绍绍就这样跟前跟后,看左达雄生活是如何地做。左达雄手忙,嘴也不闲着,他不时地报出和面时面粉的重量、加水的斤两,报出各种作料名称、品牌,和作料加进面粉时的先后次序与用量,以及操作时应该注意的事项。赵绍绍认真地把师傅的话快速地记了下来,晚上回家后整理成资料。第一天报过以后,第二天左达雄还是不厌其烦地再报,还是要赵绍绍记下来,赵绍绍也还是认真地记,晚上回家后再根据新的记录整理成新的资料。一连十天都是这样,左达雄报数说辞,赵绍绍记录,回家再整理。第十一天下午,赵绍绍把整理好的十一份资料放在了和面案板上,十份是这十天的记录整理资料,大同小异,另外一份是根据十天的记录整理资料归纳整理成的一份完整的资料。赵绍绍认真地读,左达雄认真地听,完了,又说了些需要补充的内容。
赵绍绍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,左达雄做生活时他就静静地看,认直地听,快速地记,一句话也不说。对他这个性格,左达雄也很喜欢,做手艺的人就是要耐得住寂寞,少说话多用心,生活才做得好。
半个月后,左达雄和赵绍绍调了个过,赵绍绍把秤好的面粉倒到陶瓷和面盆里开始做麻糕的每一个动作,并不时地报出数量和要注意的事项,左达雄跟前跟后看着徒弟做听着徒弟说。直到要把成形麻糕胚子贴到桶炉四壁上时,左达雄才亲自动手。这半个月上午就这样过着,每天下午做两件事,一件是师傅对徒弟当天操作过程中的所作所为点评,还是要赵绍绍把点评记录下来;一件是徒弟谈体会说心得。
左达雄开心又得意,觉得收这个关门弟子收的值当,欢喜在心里,面子上从来不表现,做麻糕时谈技术时师傅就是师傅徒弟就是徒弟,有大有小,他从不轻易夸奖赵绍绍。
又是新的一天开始,赵绍绍按流程有条不紊地运作着,到要往桶炉里贴麻糕胚子时,他壮着胆子问师傅可不可以让他来贴,左达雄点点头:“可以,试试吧。”
赵绍绍学着师傅的做样把双手伸到清水里浸淋一下,左右开弓,把30块麻糕胚子一一贴到了桶炉的四壁。准15分钟,他又学着师傅在炉膛中间均匀地撒了一层煤块,再把双手伸到清水里浸淋一下,又是左右开弓,开始从炉四壁一块一块取下麻糕。赵绍绍取下第一块麻糕时就心慌了,他闻到了一股焦味,等到30块麻糕都取下后,五六平米的空间流溢的不是香喷喷,而是焦臭臭的味了。
赵绍绍紧张得低着头垂着双手,不知所措。
“抬起头来,没事的,不就是30块麻糕吗,权当交了学费。”左达雄笑笑,“本来我想让你基本功扎实一点再教你贴麻糕的,你心急了,也没事,明天就开始学这一课。”
第二天刚开炉,左达雄就对赵绍绍说:“今天开始教你怎么贴麻糕。”到贴麻糕了,左达雄一二三四五……一边讲解,一边演示,先从左右开弓把麻糕胚子贴到桶炉四壁开始。贴麻糕最重要的就是,要掌握好麻糕距离炉底燃烧的煤火力的远近,贴时用力轻重不同,该用重力的用轻了会掉,该用轻力的用重了要焦,要的就是刚刚好的力度。这个力度又和在麻糕胚子面子上抹油水多少、双手伸到清水里浸淋时间有关连。再说从桶炉里取出麻糕。取出麻糕,关键是要吃准取得麻糕贴在什么位置,取的时间先后,离火近的要先取而不取就会焦了,离火远的要后取而先取就可能没到火候不脆。这个麻糕贴的位置和取的时间又和取前撒一层煤块、取时的速度有关连。虽然都是准15分钟,麻糕的质量就完全不一样了。左达雄说着,看了看赵绍绍,说昨天你贴麻糕时用的力是一样的,你怕麻糕掉就用了重力,而取麻糕时又是顺序进行,那麻糕不焦就奇怪了。当然了,这个说起来容易,但做起来就难了,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得恰到好处的,得有实践,要在总结成败得失中长见识。
左达雄细细地将自己的经验传给赵绍绍,赵绍绍频频地点着头,心脑并用,师傅说的每句话,脑记记到心里,笔记记在纸上。
又是过去了一个多月,左达雄看赵绍绍做麻糕的手艺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,有些方面比自己当年出师时还要强上好几分。这天,左达雄含笑着拍了拍赵绍绍的肩头,语重心长地说:“绍绍,师傅教你最关键的一招。这关键招数学得好不好,关系到你事业生死存亡,有饭吃还是没饭吃的大事。从今天起,你每天多看看来买大麻糕的都是些什么人?多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话?”前一阵子,赵绍绍一门心思学艺,还真没关心到这事。他打了个愣神,没作声,郑重地点点了头。
和往常一样,顾客就象是约好了般的,7点不到,麻糕桶前就排起了长队。买麻糕是自助的,一炉麻糕出来,轮到的顾客就把该付的钱放进桶炉旁一张高橙上的钱箱里,然后把麻糕装进纸盒包扎好,或装进食品袋,完了,提起麻糕走路让下一位。不少顾客会边走边和左达雄亲亲热热的打招呼:“左老板您忙,明朝会!”“明朝会啊,我走啦!”左达雄也边忙活边客客气气的回复人家的招呼。再看顾客,大小老少中青男女都有,城里的乡下的,挂着旅游公司牌牌的外地游客,附近建筑工地的民工,甚至还有不少外国人。前面买到麻糕的走了,等下一炉麻糕出来的顾客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,说什么的都有,说到怎么买这么多,有说带到外地送亲朋好友的,有说早点爱吃这一口,省得天天大老远赶来排队……问怎么不在城里大酒店买,到这小摊头上来买,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:慕名而来,左老板的麻糕物美价廉,比城里大酒店做的麻糕好吃,价格不到城里大酒店买的一半……当然也有低声议论大麻糕烘烤火候不到有点绵、过了火候有点硬等等的……
这天下午,又是点评的时间。左达雄对赵绍绍说:“绍绍,好几天了,你都看到了也听到了,这阳湖大麻糕虽然可以说是麻糕中的精品了,但也不是十全十美和一成不变的,总有可以提高的地方。不说百个吃客百条心,众口难调,就说适应眼下人的刁口也要有变,但最懂得味道的就是这些吃客,他们说了你听着记下来,揣摩揣摩,试着作料变化,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也是难事嘛。当然了,有人是扛着名品牌赚钱,不会去揣摩吃客的说法。我呢?打‘民牌’,总有变化,把吃客最满意的积累下来,传代下去,手艺人有手艺人的德……”
赵绍绍沉思良久之后,感慨道:“师傅今天说的,我明白,您是要让我:做事先做人。”
左达雄点点头:“唉!从阳湖麻糕店改制我就想着如何把我这手艺传下去,可这也不是谁都能传的,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有灵性有德行的人……”左达雄没有再说下去。左达雄的话,悟性极高的赵绍绍自然是听懂了,突然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他恍恍惚惚想说些什么,张了几次嘴,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,赵绍绍基本上将左达雄的手艺都学会了。这天,左达雄郑重地对赵绍绍说:“你的手艺已经学得差不多了,师傅带进门,修行在自身,你可以出师了。”
“师傅,我……”赵绍绍支吾着,“我来您这快大半年了,除了学艺,您我也没什么沟通交流,难道……”左达雄笑一笑,说:“你来时我就说过,我不管你是想创业还是想混口饭吃才来学做麻糕的,我只知道你天生是块好料,又肯用心学,我就对你试着先传艺再教德……”
赵绍绍突然双手抱拳单腿跪地:“师傅,我……其实我……”
左达雄微微一笑,摇了摇手,阻止了赵绍绍想说什么。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发了黄的纸来,交到赵绍绍手里,说:“一招鲜,吃遍天,技艺德,世代传。‘脆酥香’是我太爷爷弄出来的,几代人又化了心血,才有了阳湖大麻糕配方,现在交给你了。明天我就自己给自己退休了,你来撑这场面!我也不管你做大做小,但要打‘民牌’传下去!”
“师傅,我……”赵绍绍还想说什么,左达雄摇了摇头,再一次阻止了他。赵绍绍心里很不是滋味,就走出门去,然后打开手机,拨通了一个电话:“成总,我决定向您辞职。”
“什么?”电话里成总激动的叫嚷起来,“我们五星级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派你跟‘左麻糕’学手艺,就是因为市场看好阳湖大麻糕,眼看你传统手艺学成,只要再融进现代工艺,就能做大市场大把赚钱了,可你倒好,手艺学成,就不回来想单干了!”
“成总,赚钱的道道千万条,我不想做以毁灭‘桶炉烘阳湖大麻糕品牌’为代价、扛着名品牌子来赚钱的罪魁。左达雄左师傅说了,‘做事先做人’,手艺人有手艺人的德,打‘民牌’,把‘阳湖大麻糕’这门手艺传代下去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是要赔偿我损失的!”
“成总,您别急,您听我说完。我会把一份传统烘制阳湖大麻糕市场可行性报告提交给您的,就算是香格里拉大酒店对外投资。您看过后再作决定,好吗?”
一个多月后,阳湖城最繁华的南大街上开了一家“左氏阳湖大麻糕店”,在城东、南、西、北也同时有四家左氏阳湖大麻糕连锁店开业。左氏阳湖大麻糕店的名誉技术顾问是左达雄,店主是获得过全省美食糕点制作大奖的省商校毕业生、曾潜心跟有着做麻糕绝世手艺的“左麻糕”学过艺、如今是“脆酥香”第五代传人的赵绍绍。五家左氏阳湖大麻糕店,都是传统手艺制作,卖的都是用圆柱形烧煤烘炉――麻糕桶烘的阳湖大麻糕,每天各个店只卖210块阳湖大麻糕,价格比那些大饭店卖出的便宜一半每块只要3元,生意好得不得了,天天是供不应求……